次日午时许。
陆遥牵着战马在山路上缓缓前行。他一手用力拉扯着缰绳,另一只手持着长槊在前方探查路面,额角不禁沁出微汗来,汗水沾上铁盔,立刻冻成了白霜。
他胯下的青骢马是版桥战后从匈奴人手中俘获的良驹,虽然神骏非凡,但未免少了训练,脾气暴烈的很。山道崎岖而陡峭,再加积雪遮掩了路面,使得他必须极小心谨慎地控制战马的落脚点,否则坠下山谷可不是说笑的。
紧走了几步,陆遥勒马登上一个高坡向后方眺望,极目所至,除了在空中漫卷的雪花以外,就只有这支小小的队伍在艰难的前进。
他们的队列在山间拉的很长,人影在两道山梁之间忽隐忽现。哪怕对于这五百名久经沙场的强悍士卒来说,在这寒冷的冬季野外行军,仍然是难以想象的任务。所以将士们一个个都不那么精神的样子,想必每个人都在心里大肆抱怨吧。
这个腊月的前半截是不停的行军和作战,将士们本以为到了晋阳以后能消停些许日子,至少安安稳稳地把除夕和元日给过掉,谁知道又摊上了这么个苦差事,不得不离开晋阳城,到中都县的荒郊野地安营扎寨。
前日里,当陆遥宣布因为下雪而免除了当天训练的时候,许多士卒们还乐不可支。他们其实早有些抱怨,这位陆将军什么都好,就是忒能折腾人,变着法儿的操练,天天都把弟兄们累得半死。这场雪来的正是时候,总算能歇息了!
这种幸福感在午时达到了顶峰,午餐的时候,每位将士都得到了极瓷实的四个烤饼,每伍还共享一锅极香浓的羊肉汤。金黄的烤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,大份的棒骨和肉块在汤里浮沉,引得将士们的口水几乎要淌成河了。这般丰盛的饭菜哪怕是大户人家也未必天天享用吧,士卒们无不心满意足。可惜的是,幸福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。午饭还没消化完毕,陆遥便传令全军整队出营。
这虽然有些出乎意料,看在丰盛午餐的份儿上却也不算什么。于是如同每一次的长跑操练一样,每位士卒都背负全套的兵器、甲胄、被褥、补给,披上厚实的冬衣列队出发。
可谁也没想到这次并非通常操练。士卒们跟随着队伍前列飘舞的军旗一路向南,这一走,就走到了深夜!
陆遥没有选择大张旗鼓地沿着大路前进,而是在出发后不久就进入了一条蜿蜒的小路。在大雪的掩护下,他们悄无声息地绕过沿途的城池、坞堡和村落,直往中都南部而去。这条小路穿行于穷山恶水之间,素来少有人知,因而荒废了许久。队伍的前锋经常要使用大刀利斧砍断拦路的荆棘枝条,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,因此体力消耗非常大。出发后不久,就不得不挑选士卒轮换担任前锋。
随着大雪的飘飞,天气越来越冷。这样严酷的天气,整个并州境内除了陆遥和他的部队以外,绝没有任何人还会在野外行动。甚至就连时常转悠在原野上的狼群也都不知躲在了哪里。倒有几名机灵的士卒在行军过程中顺便掏了几个土洞,挖出冬眠的刺猬、松鼠之类,打算晚上加餐。
这一天,队伍的行程达到了整整五十里。五百名士卒没有一人掉队,这首先得益于军官们前后扶持,其次也由于这些日子的严格训练极大提升了士卒们的毅力。事实上,在如此苛烈的环境中,掉队几乎就意味着死亡。
在山间避风处休息了一夜之后,次日他们依旧沿着小路往南。中都县的地形从北往南渐渐高峻,路途渐显崎岖,沿途沟壑交错,丛林密布,相当难走。有时候明明仿佛伸手可及的距离,却偏要先攀下到山沟深处,再走很远的路绕回来。将士们从早晨至下午,已经越过了十余道山岗,路途不下三十里。由于背负着沉重的武器和甲胄,士卒们体力消耗非常大,要不是出发前邓刚给每人都发放了厚重的饼子和大块干肉作为给养,恐怕才到午时就有人坚持不下去了。但是士卒们也不好抱怨什么,因为陆遥本人也和士卒们一样步行,而他背负的东西远比士卒们更多。
士卒们成为陆遥的部下前后不过二十来天,可他们都已经深深感受到了陆遥和其他军官的不同之处。他勇武过人,战则身先士卒;他待将士们亲切厚道,从不虐待士卒,凡死者、伤者,皆有抚恤;他与将士们同食同寝,鲜有特殊的享受;他对训练要求极严,可那句“平时多流汗,战时少流血”的口号,还确有几分道理。这样一位将军,倒也值得大家跟随……许多士兵这么想着,继续机械地迈动双腿,奋力在山间跋涉。
朱声是在版桥之战后向越石公投降的俘虏之一,那些俘虏大多数都是河西的卢水胡和奚人、羯人之类,朱声却是其中唯一的汉人。虽说乱世多艰,常有事出无奈的时候,可士卒们仍然不怎么待见他。朱声在军中的日子实在是苦不堪言。比如此次奔袭祁县的行动中,许多同伴就把吃重的行李塞进了他的包裹,导致他的负重几乎是别人的三倍。这样的负重在数十里的路途中几乎榨干了他每一丝精力,以至于他的脚步都虚浮了。
“呼呼……呼呼……”朱声像风箱般喘着气,努力跟上队伍。谁知脚下一滑,踉踉跄跄地滚倒了。朱声双手奋力抓抠地面,却止不住身躯沿着路边陡峭的斜坡向着深涧滑动。眼看就要摔成肉泥,忽觉手腕一紧,一股大力登时便把他拉回了路中。原来是陆遥正在附近,见势不妙,箭步赶到救了他。
朱声连连拜谢,陆遥只是拍拍他的肩膀,简单说了句:“小心赶路,莫要再跌跤了!”便径往队伍的后方而去。
朱声把行囊重新打紧了,跳了跳感受下负重,正打算继续前进的时候,忽然觉得膝盖处传来针扎也似的剧疼。他爆出一句粗口,身不由己地坐倒在地。
山道本就狭窄,他这么坐着,便将道路封住了多一半。其他士卒们一个个侧身从他身边经过,并没有要扶他的。不远处的队列里有隐约的骂声传来,更有的士卒干脆从他头顶上跨了过去。对于这种极羞辱的举动,朱声竟然毫无反应。他有些畏缩地屈伸着左腿,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又站起,刚迈出一步,脸上又露出痛楚的表情。
“扭伤了吧?上马来,我带你一程!”不知何时,陆遥已从后队折返回来。他牵过自己的马,拍着马鞍对朱声说道。
朱声双手乱摆,大惊道:“这可使不得!小人如何敢乘将军的马?”
“大伙儿在同一个灶上吃饭、在同一个阵营里作战,彼此都是袍泽兄弟。行军途中,我们互相携手,彼此搀扶。到了战场上,我们必定生死相托、不离不弃。若兄弟们有难,哪怕有刀山火海拦路,我必前来救援;我若是有难,想来弟兄们也会救我。”陆遥正色道:“既然如此,骑我的马又算得什么!”
这番话四周士卒都听得清楚,许多人都露出深受感动的神情。
朱声还想要拒绝,陆遥不容置疑地道:“休得罗嗦,上马!”说着,他伸臂托住朱声的手肘,半强迫地让他坐到自己的马上。
就在这时,酷烈的风中传来前方向导的招呼声:“将军!将军!”陆遥顺手把缰绳扔给一名亲兵,转身向那向导迎去。
向导大约四十多岁年纪,面貌沧桑,手脚却还灵便。他是祁县温氏族人,据说与温峤也沾亲带故。太原祁县温氏自汉以降,世代冠冕不绝,出过三公之类的高官。温峤这一支虽然迁居洛阳多年,但依旧与太原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不仅门生故吏无数,留在太原当地的温氏族人更是太原有力的豪族,据有坞堡两座,户口近千。在温峤的策动下,祁县温氏族长温煦已于几日前拜见越石公并献粮三千石,大大缓解了军队缺粮的窘境。陆遥此次出兵,便特地通过温峤的关系从温氏族中补充了充足的粮秣,又请来几位向导引路。若非如此,万难于大雪中行军。
“将军,翻过这个山头有个背风的山坳,刚好可供弟兄们休息。出了山口,离拓木岗只有五里,沿着大路走半个时辰就到。”那向导恭敬禀道,花白的胡子在寒风中打着颤。
陆遥微微颔首,从马背上取了个半满的酒葫芦递过去:“辛苦老叔了,请喝口酒,暖暖身子。”
待那向导自去了,陆遥急忙催动人马赶往山坳。这般严寒的天气下赶了一天的路,若不及时补充热食和休息,部队几乎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;更何况还有战前必不可少的动员和许诺,也需要一个适当的环境来进行。
待到将士们都安顿下来,陆遥召集了什长以上的军官。
“这就是我们的目标。”他伸出食指,重重地点在地图上。
“郭氏坞堡!”楚鲲应声叫道。
“正是!“陆遥微微颔首:“晋阳南部各县豪族既然以郭氏为盟主敷衍朝廷。我便以雷霆万钧之势,取郭氏一门的首级来震慑其余!彼辈豪族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,首恶既然受诛,其余诸家自然偃伏。”
沈劲啪地一击掌:“好啊!我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!”
高翔更是连声狞笑:“道明早就不该理会这帮猪狗东西,正当用缳首刀说话才是。”
这两人本就是好勇斗狠,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。前几日陆遥屡招豪族不至的憋屈场景,可把二人给气坏了,此番一听有仗可打,登时跳了出来。
薛彤也是勇猛的骁将,可比起这两人,明显便多了一份沉稳。他沉吟着看了看地图:“郭氏乃并州名门,这一支虽非嫡脉,但人丁兴旺,势力在当地颇为雄强。进取虽是痴心妄想,自保却绰绰有余。以我军的兵力,恐怕强攻坞堡非是上策……想必道明另有妙计?”
陆遥胸有成竹:“诸君,只需如此如此。今日之内,便要拿下郭氏坞堡。”